互联网是民俗的发现者,也是毁灭者。如果不是有互联网,人们可能不知道世界各地还有那么多风俗习惯。但也是因为有了互联网,上网的人连午饭都渐渐趋同。流行与保守在每个时代大概都相对平衡,繁华大都会也有寻常人家保持着几十年前的老习惯,偏僻乡土也有马帮骡队带来外面的新奇玩意。富贵巨族倒不一定总能接触到最新的东西,尤其是家里已经失势,族人吃老本的那些。过去这样的家庭有很多,老百姓看着是天上人,其实有苦说不出。家族小辈从懂事起就知道富贵与己无关,但是被门第圈着也毫无办法。
张爱玲就出自这样的家庭,她去探望堂大伯,最后的两江总督张人骏,坐在藤椅上听她背“商女不知亡国恨,隔江犹唱后庭花”掉眼泪,虽然商女和亡国都轮不到他,他在民国就是流几滴泪、问媳妇有什么吃的而已这样过日子。在富贵过的大家庭,家里的女眷出门亮相时,媳妇戴的首饰还是晚清式样,大串的多宝串。自己知道,也没办法:“老古董啊!”在民国初年,连老头老太太都自卫一样讲“维新”,老古董是落伍陈腐无可救药的。
《中国风俗丛谈》书封
所以讲民俗的书讲的不仅是固定当时的民俗,连带着也讲的是变化。民俗既然是一个地方的风俗,就含有别处不一定也如此的意味。民俗都跟时间地点紧密相联。齐如山的《中国风俗丛谈》记载的是晚清到民国华北的风俗,主要是河北一带和北京。齐家是河北大乡绅,族人主要住在乡间,他小时候也是在乡下住的时间长。后来读书求学,进京出国,阅历在晚清算是很丰富的。齐如山写书的好处是记录了很多物品的制作设置,还有一些人情来往中的道理。不一定都对也不一定都有代表性,但是由物及理一直是中国传统比较欠缺的方面,齐如山本人也觉察了这一点,所以多少有点自矜。但是有点令人费解的是,他很推崇德龄写的书,认为是宫中实在情形。
齐如山说乡下办喜事很节俭,不过是请吃一顿饭,但大姑娘出嫁必须坐轿,如果没坐轿是很丢人的,因为只有改嫁和娶小女方才不坐轿子。在乡村一般人家,出嫁可能是女人唯一一次坐轿子,不比城里人出门都可以雇小轿。即使是童养媳,到了正式成亲的时候,也要先回娘家再坐轿子到婆家去。实在艰难无家可归,还有乡亲帮忙抬着在村里走一遭,算完成正式的婚礼。
葬礼就不同了,要大操大办才显得孝顺。某些村子的风俗是请一个有一定名望的人来主持丧事,称为“总理”,家人拿出一盒子房契地契,说这都是死者留下来的,请务必花完,才算尽心。“总理”则要劝着,说太过糜费也让死者不安。推让几次,总理把房契地契暂时拿回家去保存,办完再还给丧家。这种风俗现在听着骇人听闻,实际操作起来大概也不会多花很多钱,因为如果家家都来真的,扒房卖地办丧事,没几代就村子就没有了。所以风俗是拿出房子地来几番推让,不是真的倾家荡产办丧事。过去的丧事有个重要仪式是点神主,北京和乡下要请体面人,也就是大官,最大不过尚书,军机大臣没这个工夫。点主大员以礼部尚书,翰林院掌院大学士,国子监祭酒为尊,也就是清高的文官。兵部尚书和刑部尚书绝对没有人请去点主,因为不吉利。衣服的剪裁式样是时尚,时尚的流传则是民俗。齐如山说过去的人无论贫富,并没有很多新衣服。所谓的新衣服不过是很干净保存极好的衣裳,大都是“嫁时衣”,所以衣服的式样多是几年前甚至几十年前的式样。中国的时髦之都一直是上海,上海先引入巴黎的款式,为大胆新潮的妓女所采纳。等通过轮船带到天津港再进北京,已经是一年以后的事了。北京也是靠妓女开风气之先,然后不读书又有钱的人家的姨太太跟上,小姐都不好意思跟得太快。等书香门第的太太小姐终于也接纳了这种式样,四五年已经过去了。鲁迅也说尖头鞋子的传播是“倡伎尖,摩登女郎尖,大家闺秀尖,最后才是小家碧玉一齐尖”,跟齐如山的说法非常吻合。老舍说自己的母亲因为是“十全人”,经常被请去做送亲太太,这种光荣让她发愁,因为没有衣裳首饰,得去向比较有钱的大姑子借。这也说明,齐如山这样自认正统的圣人门徒不仅非常注目妇女的衣着,还经常评论一下。例如太太们出门的衣服有樟脑气味是可以的,但洒香水有香味就会被笑话,因为不庄重。身上洒香水,只有姨太太才这样做。齐父是大学士李鸿藻的门生,齐家在清末算是革命党,所以理直气壮看不惯慈禧,一贯以“西后”称之,并说袁世凯向慈禧进贡献媚,等于行贿。他还评论西后的有些衣服也“极端不规矩”,例如一身斗篷,满身绣蝴蝶,蝴蝶有各种颜色,马尾制成,稍一行动,蝴蝶都有欲飞之势。“美则美矣,似非一国之母应穿。”所以端午安康,中元烧纸,双十一凑优惠券,过年亲戚群抢红包等种种新民俗,再等二三十年,也就可以成书了。